秦王朝末年,继陈胜、吴广大泽乡平民起义后,曾经被秦王朝镇压下去的六国势力又纷纷抬头与秦庭抗争,争取重新获得独立。而“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魔咒再次得到验证:以项羽、刘邦为战将的楚国军队成了当时继陈胜、吴广后最强大的起义造反队伍,在推翻秦王朝的同时,上演了一场长达5年之久的楚汉战争,最终以项羽失败而告终。刘邦与项羽同为楚人,刘邦建立的汉王朝,实际上就是由历史上的楚人建立的封建王朝。
项羽虽是楚国人,但却在吴国开启了人生事业的先河。项氏“世世为楚将”,《史记·项羽本纪》有明确记载。由于项羽的叔父项梁杀了人,犯了人命案,就逃到吴中地区来避仇,而吴中的贤士大夫皆出自项梁门下,到了那里后,项梁经常出面帮助吴人主办处理“大繇役及丧”事,倒成了吴地人的主心骨了。这一点,与当年泰伯、仲雍奔吴,来到荆蛮之地后又成为当地头领是多么地相似。在秦始皇东巡来到会稽时,在人群中观看的项羽曾发出“彼可取而代也”的豪言,由于他身高八尺有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致使吴中子弟人人都害怕项羽,但又不得不围绕在项氏叔侄二人身边。在一次设计杀死会稽太守及数十百人后,项梁当上了会稽守,项羽为裨将。他们同时获得吴中精兵八千人,从此有了“起大事”的资本。
《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秦二世三年(前207年)九月,丞相赵高逼杀秦二世,向外宣布,秦国去掉“帝”号,认为“秦故王国,始皇君天下,故称帝”,现在“六国复自立,秦地益小,乃以空名为帝,不可”,所以决定仍回到诸侯王国位置。赵高立秦始皇孙子辈中的公子婴为秦王,但在斋戒五天后,子婴施计,诛杀赵高并“三族”赵高家族,让他们的尸首在咸阳城内示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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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婴当秦王46天后,刘邦以“楚将”身份率兵入函谷关,军队后来坚持驻扎在离咸阳城不远的灞河上。子婴“系巾以组,白马素车,奉天子玺符”前来向刘邦投降,秦王朝宣告灭亡。刘邦成了第一个受降人,这也是项羽始料未及的。
《史记·项羽本纪》记载,楚怀王熊心(?-前206年)曾与攻秦诸将相约:“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项羽与刘邦同为楚将,戮力攻秦,项羽“战河北”,刘邦“战河南”。谁知刘邦先入咸阳,拿下了秦王朝都城。由于双方军事实力悬殊太大,刘邦只有十万兵,项羽有四十万兵,为防止项羽起疑心,造成对刘邦不利,刘邦在拿下咸阳城后,又主动将军队从咸阳撤退、安扎到灞水一带。在经过“鸿门宴”巧妙周旋后,刘邦得以在灞上休整,而项羽则引兵西屠咸阳城,“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
对已经向当时起义的楚军将领刘邦投降了的公子婴即“秦三世”再行杀害,以及后来在新安城南,对已经归顺的秦国章邯旧部二十万秦卒连夜坑杀,已经暴露了项羽生性嗜杀逞勇的特点。
再说刘邦拿下咸阳城后,之前一贯“贪于财货,好美姬”的他一反常态,“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所以,范增对项羽说:刘邦的志向不在小,并且“望气”者又告诉他,说刘邦居住的地方,其头顶上方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有“天子气”,范增希望项羽尽早除掉刘邦。但在“鸿门宴”上,刘邦自称“臣”,称与项羽戮力攻秦,“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以胜者的身份向刘邦作检讨、赔不是,最后通过“如厕”之计脱险,避免了“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惨局出现。鸿门宴后,双方战略性优势开始向刘邦转变。
项羽在焚烧咸阳、杀秦王子婴后,使人给楚怀王熊心送话,希望楚怀王熊心能够封他为王。谁知楚怀王的回答是“如约”,即还是按原先约定:谁先入关、拿下秦王朝都城咸阳,就封谁为王。意思很清楚:应该封刘邦为王。
对此,项羽很是不高兴,由此而怨恨楚怀王,佯装尊奉怀王为“义帝”,自己想自立为帝。他对诸将门说:“天下刚开始发难时,假立诸侯以伐秦,所以找来楚怀王作为领袖。但是,身被坚执锐首事,暴露于野三年,灭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诸君与我项羽出的力量”。他对众将相们又说:“当然了,义帝虽然无功,还是要给他分封土地而王之”。项羽直接以“天下宰”自居,自立为“西楚霸王”,定都彭城,“分天下,立诸将为侯王”,自己当上了不是皇帝的皇帝。
在楚国历史上,出现过两位楚怀王,秦朝动荡时的楚怀王熊心是战国时期老楚怀王熊槐的孙子,芈姓,熊氏,名心,在楚国灭亡后,他隐匿民间为人牧羊。项梁起事后,采纳范增建议,自称武信君,立熊心为楚怀王,要借助老楚怀王的名号,以顺从民望,便于起事造反,所以后来就出现了楚怀王“先入关中者为王”的约定。楚怀王熊心开始以盱眙为都城,后来,项梁的楚军在定陶被章邯的秦军打败、项梁战死,楚怀王恐惧,又将都城从盱眙迁到了彭城。在到了公元前206年四月,项羽以“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为理由,让人将“义帝”即楚怀王心从彭城赶走,将其迁徙到长沙的郴县。谁知在途中,又“阴令”即暗中下令衡山王、临江王,将楚怀王心“击杀之江中”,给暗中弑杀了。
当刘邦汉军“还定三秦”、重新占领关中地带后,尚不知楚怀王熊心已被项羽弑杀。一直到汉高祖二年(前205年)三月,刘邦统大军东渡黄河直指洛阳,途经新城(今河南商丘),遇到三老董公时,才获知熊心死讯。遂发檄文布告天下,指斥项羽弑君为大逆不道,引来天下诸侯群起响应,声讨项羽。刘邦得各路大军共计五十六万人,“东伐楚”,杀向彭城,讨伐项羽。四月,刘邦的汉军进入彭城,“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但不久,项羽又率三万精兵从山东杀回,“大破汉军”,夺回彭城,楚汉大战正式上演。汉高祖五年(前202年),刘邦灭项羽、统一天下、建立汉王朝后,曾派王陵、周勃、樊哙三侯至郴县,专门祭祠“义帝”楚怀王心。
项羽军在垓下被刘邦、韩信、彭越三路大军重重包围后,在“四面楚歌”的迷魂阵面前又作出误判,他夜饮帐中,一曲与美人虞姬的慷慨悲歌,道出了这位末路英雄的柔情一面,纵然“力拔山兮气盖世”,但已经面临“时不利兮”的困境,此时的项羽,“泣数行下”、泪流满面,致使身边左右也都哭泣声一片,彼此间“莫能仰视”。
但项羽仍可一搏,其麾下仍有壮士骑从八百余人,他们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汉,惜在迷失道路的关键时刻,又遭田父绐“左”而陷入大泽中的厄运。这位“田父”是有意妄语还是随意瞎指,我们不得而知,但他与乌江亭长“檥船待”项羽过江的为人比起来,其形象与人格显然要渺小卑微得多了。当项羽自度不得脱,又不愿意听从乌江亭长建议到江东重振旗鼓时,他与身边最后二十八骑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式交谈。
项羽称自己一生打了七十多场仗,“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现在面临绝境,他认为是“天之亡我也,非战之罪也”。项羽确实不是失败在单枪匹马的厮杀上,而是失败在他嗜杀逞勇、莽撞无忌却又沽名钓誉、妇人之仁的矛盾秉性中。当他杀害卿子冠军宋义时,“威震楚国,名闻诸侯”;在“破釜沉舟”、与秦军九战而大胜、令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他的时候,项羽不仅是诸侯中的“上将军”,已俨然是一位“战神”了。但当他做出杀害秦王子婴和楚怀王心的举动时,已经开始失却人心,其前途命运注定不会走得太远。据《史记》“集解”,一直到宋代,“郴县有义帝冢,岁时常祠不绝”,人们还在无限怀念着楚怀王心。
项羽弑杀楚怀王心,乃至杀害秦王子婴,坑杀二十万秦国降卒,这与商周以来王朝更迭过程中体现的“春秋”大义是有违的,是与商汤建立商朝后的“封夏之后”政治举措不类的,更是与周武王“释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闾”、封商纣王的儿子武庚禄父“以续殷祀,令修行盘庚之政”的礼敬前朝前贤的开明政治举措不契的。
项羽在后世民众眼里,也是褒贬不一,但在六朝时,曾被民间奉为“愤王”。项羽之神勇,可谓千古无二,“霸王”的称号乃项羽专属,他应该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勇猛的武将战神,乃至在后世,还出现了大量关于项羽的神话传说。
《宋书·孔季恭传》记载,东晋安帝司马德宗时,孔季恭因征讨桓玄有功,升为侍中,徙琅邪王大司马司马,“寻出为吴兴太守,加冠军”。在这之前,经常出现吴兴太守丧亡事件,人们都说是“项羽神为卞山王,居郡听事”。意思是说,项羽已经成为神了,并且还当上了山大王,管理着吴兴郡的事。所以朝廷任命的二千石官员来到这个地方,就要“常避之”,不得与项羽神抢位置,否则就会莫名其妙地丧身。但孔季恭到任后,“居听事,竟无害也”。项羽神没有要他的性命,人们感到奇怪,所以史书也就专门记上一笔。
《南齐书·李安民传》记载,到了齐永明四年(486年),李安民任安东将军、吴兴太守,常侍如故,最后以58岁死于任上。“吴兴有项羽神护郡听事,太守不得上。太守到郡,必须祀以轭下牛。安民奉佛法,不与神牛,著屐上听事。又于听上八关斋。俄牛死,葬庙侧,今呼为‘李公牛冢’。及安民卒,世以神为祟。”这段记载中,仍然将吴兴太守李安民的死与项羽神的作祟关联起来了。《南史》卷四十六《李安人列传》即指李安民,同样记载了这件事。
又据《南史》卷十八《萧思话列传》记载,萧思话的第二个儿子萧惠明于泰始初(465年)为吴兴太守,郡界有卞山,山下有项羽庙。地方相承传说,项羽多居郡听事,前后太守不敢到任上。萧惠明对负责纲纪的人说:“孔季恭尝为此郡,未闻有灾。”于是就盛设筵榻接宾。数日,见一人长丈余,张弓挟矢向惠明,既而不见。“因发背,旬日而卒。”萧惠明最终还是被项羽神作祟,把命拿走了。
萧思话的第四个儿子萧惠休于永元元年(499年)徙吴兴太守。征为尚书右仆射。“吴兴郡项羽神旧酷烈,人云惠休事神谨,故得美迁。于时朝士多见杀。二年,惠休还至平望,帝令服药而卒,赠金紫光禄大夫。”萧惠休虽然事项羽神很谨慎,没有遭到无妄之灾,但最后还是死在了皇帝手里。
萧思话的从孙萧琛为吴兴太守时,“郡有项羽庙,土人名为‘愤王’,甚有灵验。遂于郡听事,安床幕为神座,公私请祷。前后二千石皆于听拜祠,以轭下牛充祭而避居他室。琛至,著履登厅事,闻室中有叱声。琛厉色曰:‘生不能与汉祖争中原,死据此听事,何也?’因迁之于庙。又禁杀牛解祀,以脯代肉。”这一次,太守萧琛将项羽神严厉训斥了一通,指出他生前不能与刘邦争夺天下,死后还要在吴中地区显灵害人,甚至还要与人间太守争权位,这算哪门子事?萧琛干脆把项羽的神座从太守办事大厅迁到庙里去了。
《南史》卷五十一《梁宗室列传(上)》又记载,萧猷是长沙宣武王萧懿的儿子,封临汝侯,为吴兴郡守。“性倜傥,与楚王庙神交,饮至一斛。每酹祀,尽欢极醉,神影亦有酒色,所祷必从。”是说这位太守真的与项羽的神影在喝酒,并且还能看到项羽神影喝醉的样子。由于他尊敬项羽神,所以双方相处无大碍,并且祷告很灵。萧猷后来任益州刺史、侍中、中护军。当时,江阳人齐苟儿造反,众十万攻州城,萧猷兵粮俱尽,人有异心。萧猷乃遥祷请救,请项羽神来帮忙。是日,有田老逢一骑,浴铁从东方来,问去城几里,回答说“百四十”。时日已晡,骑举矟曰:“后人来,可令之疾马,欲及日破贼。”俄有数百骑如风。一骑过请饮,田老问为谁,曰:“吴兴楚王来救临汝侯。”当此时,庙中请祈无验。十余日,乃见侍卫土偶皆泥湿如汗者。是日,萧猷大破齐苟儿,多亏了项羽神及时派神兵相助。萧猷去世后,谥号“灵“,就因为他能够与项羽神交往的原因。
由以上史书记载不难看出,一直到南北朝时,项羽的神性威力仍然在江东一带,通过民俗神话形式在存在着,项羽的神灵要么出现在郡太守的议事大厅办公场所,要么出现在项王庙宇中,当年项羽不肯过江东,实际上,他的魂灵已经过了江,来到了他人生事业的发祥地“吴中”,吴兴郡成了他的灵魂故乡依托。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南朝时期,江东一带对项羽的祭祀是香火不断的,项羽死后,仍然能得到来自官方和民间的双重血食。
那么,对项羽的神灵祭祀是在何时绝祀的?这与狄仁杰的一道檄文警告有关。
据唐代张鷟笔记《耳目记》记载,唐垂拱四年(688年),安抚大使狄仁杰檄告西楚霸王项君将校等,其中有:“鸿名不可以谬假,神器不可以力争。应天者膺桑推之名,背时者非见几之主。自祖龙御宇,横噬诸侯,任赵高以当轴,弃蒙恬而齿剑;沙丘作祸于前,望夷覆灭于后。七庙堕圯,万姓屠原;鸟思静于飞陈(作尘),鱼岂安于沸水!赫矣星漠,受命玄穹;膺赤帝之祯符,当素灵之缺运。俯张地纽,彰凤举之符;仰缉天纲,郁龙兴之兆。而君潜游泽国,啸聚水乡,矜扛鼎之雄,逞拔山之力。莫则天符之所会,不知历数之有归。遂奋关中之翼,竟垂垓下之翅,盖实由于人事,焉有属于天亡。虽驱百万之兵,终弃八千之子,以为殷鉴,岂不惜哉!固当匿魄东峰,收魂北极,岂合虚承庙食,广费牲牢!仁杰受命方隅,循革攸寄,令遣焚燎祠宇,削平台室,使蕙檄销尽,羽帐随烟。君宜连迁,勿为人患。檄到如律令。”遂除项羽庙,余神并尽,惟会稽禹庙存焉。
狄仁杰对项羽既敬重而又不畏惧的檄文,措词严厉,充满阳刚之气,同时采取果敢行动,连根拔除项羽的庙宇,终于使项羽魂灵血食无望,从此散尽消失矣。
关于项羽的神性,在唐人笔记《封氏闻见录》、宋人笔记《谐史》《梁溪漫志》及近人顾炎武的《日知录》中均有收录。野史、笔记中的神性项羽,可以让我们在阅读正史时,对项羽形象及其影响有一个更加长线的认识。这也说明,后来者对项羽的神勇无比并没有忘记,通过另一种形式以表达敬仰怀念之意,体现了民间大众不以成败论英雄的朴素历史观,这一点,又与司马迁的《史记》将项羽列入“本纪”最高等级体例进行记载的史学观是一致的。
束有春 2023年1月12日于金陵四合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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