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水残山无态度
——淳熙十五年冬鹅湖会晤侧记
(资料图)
王振羽
1175年,淳熙二年夏,848年前,因吕祖谦的热心张罗,孤诣苦心,始有鹅湖之会。陆九渊、陆九龄兄弟来到鹅湖书院,与声名远播的朱熹在此论辨,史称鹅湖之辨,或称鹅湖之会。2023年5月30日上午在葛仙山,听多人提及这一当年的论辨,很有意思,却很少听到有人提及另有一次不大著名也不太成功的鹅湖之会,时在1188年冬,淳熙十五年,835年前,由大词人辛弃疾所发起。
835年前,在上饶铅山已经生活有年的辛弃疾,感于时局艰危,自己已要年将半百,而收复中原大业迄无进展,临安诸公只是苟延残喘,金迷纸醉,他试图邀请前辈朱熹与小自己三岁的陈亮前来鹅湖,切磋琢磨,共商大计,以图振作。
朱熹收到邀约,没有表示要来,也没有一口回绝,让人莫名期待。爽朗豪迈也遭遇坎坷的陈亮则毫不犹豫,一口答应,自浙江跋山涉水而来。他在前来铅山鹅湖书院途中,道经镇江、南京,又再次上书临安最高方面,这是他第三次披肝沥胆,慷慨陈词。他提出,太子监军,驻节建康,以示锐意恢复。他还写了一首词,《念奴娇·登多景楼》: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凭却长江,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贼,势成宁问疆场。
到了鹅湖书院之后,陈亮与辛弃疾把臂畅谈,意气风发,也不无焦虑地等待朱熹的到来,听听这位前辈一代大儒的真知灼见。无奈,十天过去,朱熹却并没有到来,而是等来了朱晦庵先生写给辛弃疾的一封不无敷衍的信札,大意是说,家里的菊花菜要采摘了,若去鹅湖会晤,恐怕会误了时节。地球人都明白,这明摆着是借故推托,而推拖的理由也太过勉强、轻慢。实际情况是,年长辛弃疾十岁的朱熹明白,辛弃疾、陈亮都是慷慨激昂、自负刚愎之人,不管不顾,一味力主恢复中原,与当政者的主张有很大距离,属于杂音、噪音。当时在临安主持朝局的周必大、王蔺等人都对辛弃疾、陈亮侧目而视,殊为不满,朱熹又何必从福建仆仆风尘而来,与两位狂生后辈会面,影响自己的清誉与当政者的看法呢?
实际上,陈亮对朱熹的一套主张学说也很不以为然,不象辛弃疾对朱熹一直心怀敬意,钦敬有加。陈亮曾对宋孝宗说,今世之仁士,自谓得诚意正心之学者,风痹不知痛痒之人也。举一世安于君父之大仇,而方且扬眉拱手以谈性命,不知何者谓之性命乎?这些话,很明显是针对朱熹的。朱熹门生故吏众多,陈亮此番言论,能不传到他的耳朵里去?陈亮离开鹅湖,辛弃疾也怏怏而去,他曾有词《鹧鸪天·鹅湖归病起作》,大致反映了他此时此际的落寞心境:
枕簟溪堂冷欲秋,断云依水晚来收。红莲相倚浑如醉,白鸟无言定自愁。
书咄咄,且休休。一丘一壑也风流。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
困顿在在上饶经年的辛弃疾还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等文字传诵后世,折射出辛稼轩在铁马金戈、气势沉雄之外,还有柔情似水、婉约百转的情思袅袅。
且再说1188年的这年冬季,鹅湖山下,大雪飘飞,山林染白,辛弃疾与陈亮在鹅湖书院内促膝而谈,握杯而歌,悲怀而叹,“长歌相答,极论世事”,两人苦等十天,而朱熹依旧不见踪影,就此爽约。送走陈同甫,辛弃疾心伤难禁,独自饮酒,夜深人醉,听得笛音自四望楼传来,遂写下《贺新郎·把酒长亭说》:陈同父自东阳来过余,留十日。与之同游鹅湖,且会朱晦庵于紫溪,不至,飘然东归。既别之明日,余意中殊恋恋,复欲追路。至鹭鸶林,则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独饮方村,怅然久之,颇恨挽留之正是遂也。夜半投宿吴氏泉湖四望楼,闻邻笛悲甚,为赋《贺新郎》以见意。又五日,同父书来索词,心所同然者如此,可发千里一笑。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微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陈亮离开鹅湖书院,又经过一番波折,居然在他即将离开人世之前,得一状元头衔,还被任命到南京任职,而此时的陈亮已经廉颇老矣,他未及就任就撒手人寰,得年52岁,也就在他离开鹅湖书院六年之后。在他眼中的辛弃疾,是这样的一副模样:眼光有梭,足以照映一世之豪。背胛有负,足以荷载四国之重。出其毫末,翻然震动,不知须鬓之既斑,庶几胆力无恐。呼而来,麾而去,无所逃天地之间;挠弗浊,澄弗清,岂自为将相之种。故曰:真鼠枉用,真虎可以不用,而用也者所以为天宠也。
铅山鹅湖书院,就此发生过两次重要会晤,留下浓墨重彩一页。朱熹与陆家兄弟之会面多务虚,纵论心性与理学,参与者众;辛弃疾与陈亮之会晤,谈论时局,力主北伐、迁都,所谓中兴、恢复、一统,多现实主张,多“危险”言论。前者是开放的,自由辩论的,后者是私密的,闭门性质的,没有“翻译”等闲杂人员在场的,自然也是很令人忐忑不安的。如今的鹅湖书院,小院静寂,四壁肃穆,浓荫覆盖,小桥,荷花,各种题字,灿然爽目,见证过多少兴衰成败,也见证过几多沧桑往事。
朱熹虽然没有前来赴会,但并没有因此而影响辛弃疾对他的敬重。朱熹早辛弃疾七年病逝,辛弃疾前往吊唁,以尽故人之义,而朱熹也曾如此评说辛稼轩:“辛幼安亦是一帅才,但方其纵恣时,更无一人敢道他,略不警策之。及至如今一坐坐了,又更不问着,便如终废。此人做帅,亦有胜他人处,但当明赏罚而用耳。”
离开鹅湖书院,去寻找辛弃疾墓,就在铅山永平镇的一处山水间,青山隐隐,树木葱茏,墓庐静卧,保存完好。夕阳西下,鹧鸪声声,想起陆游关于辛弃疾的诗,虽然浅陋,也不算阿谀客套:大材小用古所叹,管仲萧何实流亚。天山挂斾或少须,先挽银河洗嵩华。
(2023年5月30日夜于铅山葛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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