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无端想起牛的眼睛。水汪汪,亮晶晶,那么大,又那么纯真而和善。
那年暑假,在西藏日月山,听到景点上的牧民称呼他的白牦牛为“大姑娘”,甚为诧异。走近,正迎上牦牛明亮、妩媚的眼神,那长长的睫毛啊,酷似嵌上了广告中效果夸张的“美瞳”。“大姑娘”头系彩带,双角弯弯,蓝天下一身白毛如一袭白婚纱,风姿绰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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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独有偶。居里夫人回忆甜蜜的婚姻生活,写到某次郊游迷途清晨与奶牛相遇的情景,有这样一段神来之笔,真动人:“这时,月亮似有似无,太阳即将喷薄而出,牛栏中的奶牛睁着温驯的大眼睛,一本正经地看着我们。”
对牛,我不陌生。上学前,常跟随去“看牛”。那时是生产队,集体劳动。看牛的是我的一位长辈,高高瘦瘦,讷言,没脾气,就像老牛只顾低头吃草或埋头干活。这位长辈,理论上应当是我的叔公,但我们被教导只称他为“公公”,怪怪的。这里面的蹊跷,长大后才明白。
公公很疼我,暗暗的。牛牵到原野,天高云淡,人群与喧嚣都远去了。这时,公公就抱我坐到牛背上,他则点燃一锅旱烟,吧嗒吧嗒抽,眼神定定的,愣愣的,梦幻一般,一任牛儿慢慢走向远方。我知道,远方有公公的老家。公公说,只要牛儿一直走,他的老家就到了。
断断续续中,我知道了公公的故事。年轻时是一名伙计,糕点铺英俊的小伙计。一年,桃花开,来了个能说会道的女主顾,要定做很多很多的“盘龙糕”。主顾新寡,俏丽。以后的事,就那样。伙计抛弃了店与家,一路追随,上门当了“填黄膀”。
春耕夏耘秋复垦,连轴转,牛与人劳作不休。待到冬闲了,东太湖里打茭草。茭草连片,打下来,编成排,竹排一般,撑回来,在冬季就成了牛们咀嚼不完的单调话题——食料。这在人看来很正常,但在也是人的公公看来很不公平。公公爱牛深入骨髓,也许本质上他就是一头眼神温柔、任劳任怨的老水牛?
不能忘怀,那一年,有一头牛病了,病得极沉重,那是头牙齿都快磨灭了的老牛。队长说,要杀。公公没有话语权,但他想说那不是“病”而是“老”。我们高兴,大家高兴,有肉吃等于天降馅饼、躺着娶媳妇啊。
宰牛那天,风呼啸,檐头似挂冰碴子。公公老了,可能也病了,他把一条大棉裤衩当围巾挂在脖子上。我们雀跃,我自告奋勇,把消息传递给公公。公公无语。
太激动了,怎能不激动呢,有肉吃了,要宰牛了。我们早早地守候。牛牵出来了。队长一声吆喝,磨刀霍霍,群情激昂。炉火熊熊,水汽腾腾。一块红布蒙上了牛的双眼,牛在这一刻,听天由命,但分明,深陷的眼眶里淌出了绝望的泪。这是我亲见,我想告诉公公,但自始至终,公公不见踪影。从此,我不忍看牛似有预感的眼睛,不知道这是不是冥冥中公公睁着的眼睛?
牛在夏天痛并快乐。痛的是要耕耘,还要被那牛虻死叮不放。快乐的是可以泡在池塘中或泥沼中,任凭牛虻乱转欲火焚身,而牛儿悠悠然如姜太公钓鱼。我家门前就是生产队的牛棚。牛棚用稻草盖顶,稻草一簇簇。午间,牛入池塘消暑,牛虻和苍蝇(有别于粪蝇)没戏唱,便“诗意栖居”——打盹在稻草尖。我们睡不着,就拍了虻和蝇,用自制的钓具,去钓水面上经不起诱惑的柳条鱼。一钓一个着。
牛肉好吃。英雄多吃牛肉。年少读《水浒传》,热血沸腾,热烈向往这般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肉不是猪肉,得牛肉,整盘,一两斤;得水牛肉,紫亮,带三分筋,切出来,花纹一圈圈。黄肉牛不行,注水的水牛肉也不行。去了青藏高原,我忽然发现牦牛肉更豪放,不失为大漠劲秋、沙场醉卧的最好伴侣。
“大眼睛,双眼皮。吃的是冬虫夏草,喝的是天然矿泉水,穿的是超短裙。拉的是六味地黄丸,撒的是藿香正气水!”一则导游的戏说,再度让我意乱心迷。
“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一首唐诗足以抒情,足以言志。牛把一切憋在心里、肚里,你不惹它,它绝不流露。而你一旦惹恼了它,看吧,它就眼睛充血,瞳孔喷火,任世界设置什么,一对牛角,一无顾忌!这是非洲大草原上的水牛,是西班牙斗牛场上的斗牛!
猎杀的牛,宰割的牛,成牺牲。牛角做了战斗的号角,也做了梳妆的牛角梳。牛头做了图腾,也做了餐馆的招牌菜。四川火锅,牛肚更唱了主角。至于奶牛,我只寄托遥不可及的一往情深——那甘甜的牛奶,与我的记忆,与我的成长无缘。但我依然想象着有一天我能站在一头斑点时尚的奶牛旁,怡然自得又回味无穷地眺望人生的远方与未来。这该是我女儿一代的新生活。
我祝福,我祈祷,牛儿也哞哞地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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