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烟雨，时下时停，时而飘洒几点，时而沙沙一阵……口袋公园避雨处极少，转悠闲逛的人也不多。此时，绿荫花丛间传来断续琴声，循声瞥见，复道桥下，一老哥席地倚墙，二胡一把，执弓调弦，目光散，头微低，光脚拖鞋，手机与鞋平躺于地……

【资料图】

老哥是在此打工的外乡人？可以判断，老哥所干的活也许受天晴天雨制约——所谓靠天吃饭的那种。泥瓦工？搬运活？总之大约属古人所谓“引车卖浆者流”。他们不避寒暑，不惜力气，但受风雨制约，当然，活儿多少，身不由己，关键更得看巿场行情如何……人啊，在生活面前，有多少希望，有多少机会，就会有多少无奈和多少说不尽的甘苦。

水流则清冽，两岸就丰茂。国家也是如此，改革开放，经济搞活，百姓眼前的路就一下子多了活了，背井离乡外出打工，利国利己。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其实，树只要移栽得法，也会扎根散枝，花果茂密。当然，反过来，人其实也一样，背井离乡，虽说活路千条万条，但要扎下根，要散枝开叶，都能一帆风顺吗？老哥迷茫的眼神，转轴调弦拉又停，未成曲调就先有了难以言说的情？

世界总是这样，希望总在眼前，离家动身远行，谁不是频频回首，故土难离呢……一首乐曲，基调好定，但节奏抑扬是否与心灵的搏动情绪的起伏相合拍，声情有否产生共鸣？老哥眼迷茫手迟疑，弓在弦上欲奏又止，若有所思啊……

离乡奋斗者的心曲到底是什么调调呢？我接触过一些外来打工者，我与好些个外来务工者三言两语地交谈过。前不久与请上门帮助保洁的一个外地小年轻交谈过几句。我们老了，日常三餐生活打理不用麻烦别人，但擦窗掸尘，不得不请人帮忙，然而劳碌一生，请人代劳自己又不习惯袖手旁观，于是告诉那位年轻人说，如要我们在旁递个什么工具移动个什么，尽管开口。那小伙子却微笑说，“老人家，你们什么也别动，就在旁陪我唠嗑，我干起活儿就更有劲了。”于是我就陪在他身边，先是对他的擦窗神器感兴趣，接着问起他们的生活状况，知道他们小夫妻俩租房早出晚归，揽最多的活，过最简单的生活。我叫他小师傅，他笑着说，“不小啦，孩子俩个了！”于是知道他家乡多远，知道他空下来对在老家的两老两小有多牵挂。我可以想象他小夫妻俩当年离开老家的情景：远方的希望召唤他们，美好的远景鼓励他们，但当他们跨出老家大门那一刻又有多少不捨多少无奈呢！在他们随手携带的行李物品中，其实还包括一包无形的更为沉重的包袱——对家乡的思念和对留在家乡的亲人的不捨。我知道这些离乡背井的打工者心中对未来的蓝图和对现实的无奈和坚韧。这些不畏坎坷外出的打工者的将来是怎样一幅图画呢？或者拖家带口落户异乡，生根，散枝，叶茂花开；或者，攒积每一分钱，希望将来体衰钱鼓，回乡安心。世间有许多难以一锤定音的选择题的啊！在外，放不下老人孩子，绕不开家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在家又不甘平淡度日，想出外闯出另一片天地……说到这些触心筋的话的时候，阴云似乎飘进了擦窗的小哥的眼睛，云影在他眼中时飞时停。人生实在无法如飞跃的鸟儿一样自由，也正如眼前扶琴拉弓调弦的老哥一样迷茫，那样难以定调啊……

人生如歌，曲式谁定？看着抚琴执弓的老哥，我又想起了另一位好多年接触过的如今风雨岁月已把他炼成老哥的外地小哥。他初来暴到，无文化无技术有力气，以风里跑雨里钻蹬三轮拉客起步。过了好多年，又一次遇到他，已是一位身穿制服的某企业的保安。谈起变化，他告诉我，当初来时有的是力气，只要不惜力就能挣钱，特别是半夜三更，K T V、舞厅、饭店门口更能挣钱，夜深酒酣，霓虹闪烁，大佬小姐，只催快跑，不讲价钱。他几年下来把家就搬来落地生根了。“现在都四个轮子了，三轮活不好干了，自己也鬓白体衰，蹬不动了。”他还告诉我，老家也回不去了，土地流转，而且全家都生根这里，孩子有了孩子，就找了个技术文化要求不高的工作。“闲着也是闲着，帮帮孩子。”我说这个活儿也好，轻松一点，不是苦力的干活。他笑笑，告诉我这碗饭也不好吃。像个过去戏里看门的家丁，里外不讨好，腰杆子挺不直；大老板不会管你，部门的顶头上司倒难伺候。“再混几年，帮帮孩子。”他笑笑，说不出味道的笑。

人随时随地在体会生活，人总在生活的风雨晴晦变化中体会人生。这是否就是音乐产生的原因呢？风过山河，穿丛林，吹窍穴，如诉如泣，如叹如吼，天籁动人，拨动心弦。眼前这位扶琴执弓的老哥应该就居住在左近，是行情不好，活儿难找？还是阴晴不定，无法接活？还是近来太累，抑或就是想换个节奏，乘阴晴不定自己给自己放个假？也许好久没按弦执弓，今天想摸一摸久未碰的“老伙伴”，过个瘾煞个念？也许是手生指硬，而弦紧弦松又久未转轴调弄了？也许是老哥握着这把从家乡帶来的琴更触动了心中思乡的琴弦，更思念家乡的朝朝暮暮？“谁不说俺家乡好”呢？老哥的目光散，老哥的神在飘，老哥的心思与这阴晴不定的天气一样吧，转轴调弦，欲拉又停……

天更阴了，“云青青兮欲雨”，我转身回了，但又不断回头看了看手执琴弓的老哥，我心里禁不住吟道——

如烟断续雨

老哥得暂憩

低头调琴弦

满弓思乡曲

……

（2020年夏拍摄；2023年春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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