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中,故乡的冬夜永远是温暖的。
冰冻三尺,大雪封门,北风呼啸,枕畔传来的是竹梢嬉弄冷风的悉嗦声,枯枝撞击寒气的断裂声,偶尔还传来几声深巷犬吠和夜惊的鸟声。声声入梦,被窝是温暖的,冬夜的梦是温暖的。
【资料图】
梦里的少年都有红扑扑的脸,在村外的空地上疯玩。头上是冻得惨白惨白的冬月,周围是房屋、树丛、柴堆的剪影,一律黑魆魆,也仿佛冻僵了一般。“娇儿恶卧踏里裂”,大人埋怨少年睡相不好:“被子都要蹬破啦!”大人们哪知梦里少年玩“官兵捉強盗”的游戏是多么有趣有劲呢。
“官兵捉強盗”这游戏,四季可玩,而冬季尤宜。冬天昼短夜长,只要无雨无雪,玩起来更有趣。一帮孩子,一分为二,一为官兵,一为強盗,強盗躲藏,官兵捉拿,待一网打尽,一轮结束,双方互换角色,先前的官兵沦为強盗,先前的強盗则升格为官兵,再藏再捉,循环往复,直至村中某一家大门吱哑一声,家长扯着喉咙拖着长音喊——“……回家啰~~关门啰~~”孩子们才悻悻地解散回家。
按理,做官兵多威风,但大多数孩子喜欢做強盗,抢着做強盗,做強盗刺激,玩的就是刺激。屋角、树丛、柴垜,甚至沟底坟边,都是強盗们躲藏出没之地。趴在那里,脑海里就先上演着一幕幕“月黑风高杀人夜”的惊险故事。脚步声!官兵来了!屏住呼吸!官兵也不是吃素的,似乎个个是破案老手,愔熟兵不厌诈这些个用兵之道,也懂得以诈对诈,故意厉声喝道,“出来吧!看见你啦!缴枪不杀!”
村庄就是这么个村庄,弹丸之地几多藏身之所,每个人心里一清二楚。強盗们的快感就在以智慧以忍耐与官兵们周旋。在官兵的鼻子底下,听着官兵失望而去,是最得意不过的时刻。但是,伴随着胜利而至往往却是孤独,对手怎么这样无能呢?当了几回胜利者的少年,真有点独孤求败的失落感了。
更使少年感觉孤独的,是前村的阿根退出了游戏,他跟着哥哥当起了冬猎的小助手了。江南平原,可猎者不多,野兔腿快要火枪对付,狗獾凶猛单个大人都只能干瞪眼,不在业余冬猎范围。可恨可打的是黄鼠狼。虽然现在知道此货应该保护,但那年代等于是偷鸡贼的代名词,且放的屁奇臭令人恶心,关键是冬季田野食物少容易捕捉。一般是趁夜色埋好机关,第二天一早收取。这机关叫剪刀弓,结构简单,几根竹片,设伏于黄鼠狼常出没之处,田角坟边,先挖一碗口大的坑,张开的剪刀弓置于坑口,木桩固定,坑内投放诱饵,如浸了豆油的棉球,这货嘴馋,伸头贪吃,剪刀弓便咔嚓死死夹住。阿根家做了许多剪刀弓,披着夜色出发,来回要十几里路呢。
于是,少年又常常梦见圆头圆脑的阿根顶着冷冷的晨星踏着板桥霜,拎着猎物的雄姿……冬天的黄鼠狼毛皮是很值钱的。……在少年的梦里,冬夜又是这样的神秘。
神秘的冬夜,有时会使第二天全村的空气凝固。
一天早晨,一切如常,炊烟袅袅,鸡鸣声,狗吠声,牛羊的哞哞声,我们背着书包,踏着浓霜去上学——一切正常。但一切又不正常,无可名状的不正常。不正常的是大人们在交头接耳,不正常的是人们闪闪烁烁的眼神。
“晓得吗?……”
“啊哟哟……”
“那男的……哪个村的?……”
“……早就守住了,还逃得掉?”
“……村公所里……写了具结书……按手印……”
最异常的是村北上中学的玉林,不走大路,背着书包,只拣小路而行,谁也不理。
玉林,比我们大好几岁,平时最神气,他父亲在上海谋生,那脚上一双回力鞋是眩耀的资本。母子俩在乡下老家,母亲胖胖的脸,胖胖的手,衣着打扮城里作派,烫发,衣裤紧身好看,村里人看不惯,背后净说她坏话,但对我们孩子很和气,我们叫她胖娘娘,偶尔给我们一颗上海糖果,真好吃。
不知是谁怂恿我们孩子见玉林就喊——“偷元宝啰~~”
这一喊惹祸了。玉林双眼喷火,发疯一样要追打我们。
这一切更证明那神秘的夜与玉林家有关。
后来,玉林母子铁将军把门,搬上海去了。
后来知道,那一夜捉“偷元宝”的闹剧中,有住村东头草棚的光棍阿二,村中唯一可背一杆歩枪的基干民兵。中间还有我家的人,也是积极分子。
到上海后,玉林后来怎么样了?……
神秘的冬夜啊,还真无法从记忆中抹去……
(上世纪末的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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